契訶夫《#海鷗》的劇本裡,妮娜有段獨白是這樣:
「⋯⋯我現在知道,也了解,我們的事業——無論我們是在舞台上表演或寫作,都一樣—— 重要的不是榮耀,不是出名,不是我所夢想過的那些東西,而是要能容忍。你要能扛起自己的十字架,並且要有信念。我有了信念之後,就不那麼痛苦了,當我想到自己的使命,就不再害怕生活了。」
譯者丘光在2016年的夏天出版印製前,邀請我閱讀分享這部經典。那時我把這段話,用鉛筆來來回回畫了好幾遍。不久後我拿到成書,又讀了一遍。我發現他把「容忍」改成了「包容」。不懂俄文,也就無法已劇作家的原文用詞來討論。但以角色內在推斷,妮娜進入戲劇尾聲的這段體悟,是翻山越嶺的回望,「包容」確實比「容忍」更顯視野的高度。
依晨也處理過妮娜的獨白。我感到她這次的書寫歷程,就是「包容」與「容忍」兩詞的過渡。過渡是一條雙向道,部分還是得「忍」一時,部分已能擺渡到「容」過了。依晨比任何人都有意識在走這條路。我們從大一相識到現在,二十年頭過去。看著她一個女子,從渴望一磚一瓦扛建出自己的完美,到現在她能輕裝上陣,隨走隨看。甚至對於大眾給予她所謂「零負評女神」的完美乖乖形象,發出一種依晨式的反思:
如果我是女同志呢?
如果我是新住民第二代呢?
如果我並沒有剛好選擇結婚生子的尋常道路呢?
她寫著:「『乖』不等於好,它只是『服從』的另一個別義詞,還掩蓋了必須犧牲自主性與原創能力的事實。」我看到這句話時被觸動了。不是為依晨的反擊感動叫好,而是我看到另外兩個關鍵字「自主性」與「原創力」。九成五的演員,都是被選擇的。「主動」是演員這份職業的肖想,需要超級賽亞人的勇氣配上絕頂的才華與智慧才能為自己主動創造。
依晨塑造角色的原創能力已有目共睹——從霸氣橫秋的范小敏、傻氣固執的袁湘琴、都會原型程又青,到此刻即將迎接一輩子無法下戲的「母親」角色的林依晨——你真的以為依晨都是乖順著走嗎?如果她真的那麼聽話,大一或許就休學了,可能更早就會去對岸發展,更別說還去英國深造。我們能擁有今天的依晨,正因為她的不乖順才讓她在演藝洪流中不被沖捲、打磨成跟別人「大同小異」。此刻的依晨已慢慢放過自己,我們大夥也試著別再死盯那完美的「投射」了吧。。
我很喜歡依晨把自己比喻成「悶頭往前的火車,隨時準備好急速奔馳,也坦然接受吃力的緩速爬行。」所以她很早就懂抉擇中的取捨:能夠勝利,但要犧牲成功。能夠成功,但要犧牲勝利。就像之前說的包容與容忍的過渡。她心中的天堂,重點可不是多好多棒多舒服,而是一個單純的畫面。依晨始終不停在覓尋著最美的顏料,塗塗抹抹畫出讓自己能「怦然心動」的東西。
怦然心動為行事最高準則這個概念,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。演員需要觀眾,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擺脫不了「討好」的辛苦。那是一種習慣的惡性殘留。演員很容易生(悶)氣,因為憤怒是在否認無助感。如此熱愛表演的依晨肯定都經歷過一段氣嘟嘟的生命期,而憤怒也有時是一種顛倒的愛。這本如散步讀書筆記的小書,見證了她如何用知識化解一切。
以演員的角度欣賞另外一個演員時,與其研究分析她的表演作品,不如探究她如何生活,如何充實,如何思考來得收獲更大。表演老師一定都會跟學生說,要多看書。只可惜許多學生,錯失了閱讀成習慣的黃金時期,若要能在書海中感到怦然心動,就得重新培養起這習慣,時至今日,要下的功夫恐怕遠比掌握方法演技來得更具挑戰吧。
依晨在書裡提到齊克果的《百合・飛鳥・女演員》。齊克果以莎劇最典型的少女茱麗葉為代表,提出「女性的青春性」的延展。 他說:「一個女演員,恰恰是為了再現茱麗葉,從根本上必須與茱麗葉有著年齡上的距離。」當然這裡是指劇場,需要大量技巧與經驗;影像的「視覺現實」是另外一回事。但這句話的重點是「時間」對演員的重要。時間會拿走一部分青春、幸運與無常。同時也讓人更認清情感永恆與本質純粹的部分。要深度詮釋這份「認清」,無論是寫詩、寫小說、作畫、雕刻還是演戲,都無法單純靠用功分析、執行技巧可以實現,時間是必然,無法作弊,沒有捷徑。
你手上的這本書,剛好誕生在此刻,一個女演員迎接這輩子最神聖的角色。這是一場溫暖的回望。 請放心,火車依然在軌道上,未來絕對會令人怦然心動。
(全文收錄在《#做自己為什麼還要說抱歉?》)
書籍資訊
做自己,為什麼還要說抱歉?(ISBN:9789570861471)
※ 本文已取得作者同意轉載。
作者:鄧九雲 Joanne